明楼睁开眼睛,看见从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光。
他怔怔地躺了一会儿,才发觉到是新的一天来了。他在一个梦里走过了一百五十二年,只觉得自己已经老得满头白发,累到全身无力。
他慢慢地从混沌的意识里清醒过来,突然觉得心悸。
窗外忽然传来隐隐一声响,明楼却听不真切。
明楼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最要紧的事,他猛的坐起来下床,来不及换衣服就推开门急急地往外走。
被顺手合上的门后,青铜香炉空空荡荡,里面什么也没有。
明台正坐在那里看报纸,明镜则不疾不徐地喝汤。
明楼环顾一周,不见阿诚的人影,心里就是一慌。他开口,声音都是抖的,“大姐,阿诚呢?”
“在厨房呀。”明镜顺口答应一句,抬头看见明楼便有些惊讶,“你怎么穿着睡衣就出来啦?”
“大早上就要找阿诚哥……”明台在一旁笑。
明楼却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厨房走。他心跳得厉害,只觉得腿都在打颤,走都走不稳。
“阿诚!”刚迈进厨房,不待看见人,明楼便急急开口。
“怎么了,大哥?”站在水池边的青年回头,眼睛里带着惊讶,“你怎么穿着睡衣?”
明楼愣愣地看着阿诚,半晌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重担仿佛突然消失了,空气里都弥漫着轻松,“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晨光落在阿诚身上,青年的轮廓便闪着金光。他第一次在这样轻松的空气里看见阿诚,没有莫测命运的压迫,没有相互隐瞒的沉闷,没有他提心吊胆的惧怕。
不可逆转的命运就这样被打破了,他终于走出了十九年,时间的步伐第一次踏及十九年后的第一天。
阳光是新的,风是新的。一切终于不再是从头来过,他将走出轮回,迈入崭新的生活。
明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只觉得整个人也许就要融化在温暖里。他微笑,继而抑制不住地大笑,眼角有淡淡的皱纹。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让大哥你连睡衣都不换?”阿诚没听见明楼的话,只看见了他脸上难掩的喜色,便也笑着道,“说来我听听?”
“也没什么。不过是做了个美梦,起来看这太阳又很好。”明楼笑笑,并不打算把过去的事告诉阿诚。
毕竟他今后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一点一点地说。
“对了,大哥你头痛好点了吗?”阿诚也不追问,顺口关心一句明楼的老毛病。
明楼这次发现自己从今天早上起来就一直没头疼,心想心事一解决连病都好了,不由得更加高兴,“今天一直没头疼,平时早上都会有点儿疼的。我看是好了。”
阿诚点点头,“好了就成。”他又不放心地叮嘱,“虽然修炼了灵力可是也得注意身体,不然就算头痛好了,搞不好也得腿疼胳膊疼……”
明楼把脸一板,“嘿你小子,这是咒我还是怎么着?”
阿诚笑笑什么也不说,低下头继续洗他的碗。
明楼站在那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十分满意,转身准备回去换下睡衣。
他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阿诚的声音,
“大哥。”
那声音低沉,似乎带了浓浓的眷恋和不舍。尾音缥缈不定,仿佛人已远去。
明楼突然有些害怕,他回头喊,“阿诚?”
身后却突然成了一片黑暗,阳光、微风和青年都消失了,空气一下子冷下来。
明楼慌了,刚想再喊,忽然又听见明台的大喊,伴随着“哐哐”的声音,“大哥,大哥!”
随着这声音,世界忽然开始塌陷。
一切都消失了。
明楼再一次睁开眼睛,阳光依然从窗帘缝里透出来,空气里弥漫着寒意,可能是壁炉早早的就熄了。
他觉得手很冷。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尤其是青年逆着光微笑的身影,好像本就真实的存在在他的生命里。
而门外明台仍在敲门,伴着急切的呼喊,“大哥,大哥!”
明楼突然觉得自己很冷静。他没有去开门,而是慢慢地下床,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
他想,如果自己不换衣服,是不是就能把梦里的一切再来一次?
但他到底还是换上一身出门的衣服,那是阿诚曾经赞过他穿起来好看的一身。
他总得打扮的得体些。
明楼把门打开,门外明台本来在敲门,一下子落了个空,就愣了一下。他很快反应过来,“大哥你终于开门了,阿诚哥不见了!”如果不是阿诚三令五申不许他进明楼房间,他早就一把把门推开了。
明楼却很镇定,“我知道了。”
“啊?”明台一愣,“那……”
明楼不再说话。他转身往大门走去。他走得不紧不慢,好像是去参加什么典礼一样。
明台看着明楼,想想明镜当时急急忙忙出门寻人的情景,觉得明楼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但他又很快产生了另一个念头。
大哥他,似乎是知道阿诚哥在什么地方。
紧闭的房门里,香炉里的干草已经燃烧殆尽。如果明台记性好的话,他应该记得昨夜是阿诚亲手放进去的香料,亲手点燃的香。
那是阿诚前不久买回来的怀梦草。
《洞冥记》有载,昔李夫人亡,武帝思之不得。东方朔献上仙草,帝怀之,果梦李夫人。因名怀梦草。
将此草点燃,便可梦见心中所愿之景。
只可惜,再好的梦,也总要醒来。纵然梦里依稀故人,终究是可望不可即。
明楼走得很慢。洋洋洒洒的雪落在他肩上发上,他也不去拂。
他的方向很明确,正是平安巷。
明楼走着走着忽然想笑。这条路他走了很多次,一开始他彷徨畏惧,绝望无助。后来他开始麻木,开始冷静。最初他眼里全是泪,心中全是痛。现在他渐渐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已经剜尽了血肉的累累白骨,本也没有更多的血可以流。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胸中好像有一口浊气,却无法吐出。
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而明楼只是机械性地拖着两条腿往前走。
他真的觉得累了。他想既然终究无果,这一次次轮回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想自己与阿诚究竟是受了怎样的诅咒,才必须永远徘徊在这里重蹈覆辙。
他不断地想,不停地走。这纷乱的思绪更像是为了填满他现在空空荡荡的心,以免心空了太绝望。
他得撑着走下去。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那里。青年毫无生气地躺着,心口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明楼走过去蹲下,看着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抬手摸摸他的皮肤,是陌生而熟悉的冰冷。
他很费力地把已经有些僵硬的青年抱在怀里,脸贴在青年冰得刺骨的皮肤上。
“你这是为了什么啊……”
与冰冷形成巨大反差的滚烫的热泪砸在地上。
明楼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早就不会哭了。而且这么大一个男人哭起来也怪叫人笑话的。可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心里空得难受,脸上冷得难受,难受得想哭。
他拥紧了怀里的人,喃喃自语,“你说咱俩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就非得这么一次一次地折腾我……是不是猜准了我不可能不管你?平时挺听话,这事儿上怎么就这么霸道呢。”
他拍拍阿诚的背,仿佛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不要紧,不怪你。大不了再来一次。”他重复一遍,好像给自己鼓劲儿一样,“不就是再来一次吗。”
而此时,身后雪地里突然传来踩雪的声音。
“……又是这样。”叹息的声音传来。
明楼不回头,只是哑着嗓子开口,“你来了?”
“我已经问过明台。那晚他们去书房回来,阿诚问过关于灵魂产生的事情。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王天风低头看着地上的人。
“多谢。”明楼低声道。
“……你想好了。这次是最后一次了,如果……”王天风摇摇头。
“不用你提醒。”明楼声音冷下来。他突然又道,“其实早在第四次明台的灵魂就已经足够成熟,你为什么非得继续来第五次第六次甚至更多?”
“……根基牢固一些,效果更好。”王天风答道。
“你其实,也做不到绝情吧?”明楼转头看了王天风一眼。
“……”王天风沉默,转头看着天。
明楼不再多说,右手手心逐渐凝成一团光,他合上眼,左手抱紧了怀里的人,轻声道,
“最后一次……”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盖在衣衫单薄的孩子身上。
远处面容有些相似的一男一女走来,那男青年眼里有耀眼的光。
只听见他转头跟身边的女子道:
“姐,你看那边,有个孩子。”
【短歌行第六篇·怀梦草 完】
【短歌行上卷·譬如朝露 完】
[一会儿有完结感言也说不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