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瓜乌龙

十年前，这诡异的村子里还有阳光普照，孩子还算得上天真，村民也不是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那时候的王家村，以谋害过路旅人，杀人取财为生。为了名副其实或是壮胆，村人直接把村子的名字改成了“亡村”。
明楼看看郑林讲述时一脸平静的样子，忍不住讥笑道，“佩服佩服，这样的话村长也讲得出口。以害人为生，还真是一村子大善人啊。”
而阿诚不说话，只是打量着面前的村人。这些人仿佛丧失了人基本的羞耻之心，把杀人劫货看作一种工作一般。就连最小的孩子脸上，也不见一丝动容。
阿诚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感叹。人怎么会变得这样不知羞耻不知善恶？这些年他善人见得不少，恶人也杀了不少。但是像这样一个村子都认为杀人理所当然的，还真是从未见过。
郑林并不动怒，“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们自己不够谨慎小心，还能怪我们？再说了，这世道本来也不太平。不这么干，我们一村子人怎么生活？”他见面前四人仍是愤怒不屑，便也不管他们，仍是自顾自地讲述。
原本村子的生活也许就会这样过去。人失踪了不会找到他们头上，而尸体处理得干净，他们也惹不上麻烦。
但他们那一次正准备向来村子投宿的母子俩下手。势单力薄的母子俩完全无力反抗，村人偷袭先杀了那个女人，那孩子见母亲浑身是血哭着跑过去，村人手起刀落，那孩子也葬身在了这个小山村中。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们手底下从来不留活口。”郑林淡淡道，也不管面前四人杀意涌动的眼神。因为他知道，这几个人已经失去了一拼之力。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一天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
本以为只是另一次普通的杀人劫财的村人，却遭到了疯狂的报复。
那孩子的父亲原是修炼灵力的高人，一时忙碌才没能陪妻儿一同出门，谁料这一次妻儿便死于非命。
那男人悲怒交加之下，竟是以灵魂为祭品，拼尽一身修为发出诅咒，整座村子霎时连同村人一起被击得粉碎。
郑林闭上眼心有余悸地叹口气，“那人的修为比你们可都深多了，真是……”他永远忘不了那天悲痛的男人仰天长啸，全身立时凝作一团光。那光团越来越大，膨胀到几乎可撑破天地之际，迅猛地吞噬了整个村子。
“生死簿上按理说登记了一个村子的灵魂，而你们肉身连同灵魂被毁，所以生死簿上就再也没有你们的名字了？”王天风开口。
“说得不错。”郑林竟然笑了，“那人大概以为这样我们就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但生死簿既然已经被毁去，只要我们保存自己的灵魂，就再也不必受生老病死之苦……破而后立，因祸得福，哈哈，真是因祸得福。”他最后居然得意地大笑起来。
明台咬牙道，“真是不要脸。”
郑林压根不管他们说了什么。那一天他依靠祖上传下来的法术侥幸保住一半村人的灵魂，从此村人不会再长大或是变老，也永远不会“死去”。但他们必须每隔半年抽取一个八字属阴的灵魂，用来维持自己的生命。而且侥幸保住灵魂的这些人，不能接触阳光，不能被鬼差发现，且惧怕新鲜的灵魂之气……他们的忌讳太多了，任何一项都可能让他们不复存在。
“那岂不是地底下的老鼠，见不得光，还怕生人？”明台终于忍不住嘲讽道，“什么狗屁因祸得福，原来就是成了这样的怪物。”
郑林似乎想要发作，但还是忍下，冷笑道，“看在你八字属阴的份上，我先留你一会儿。”
村子禁忌太多，郑林又修为有限。所以村子只能被村人需要他们看见的人看到——也就是那些八字属阴的人。因为十年前那场大战发生在秋天，所以村子里永远都是深秋树木凋零的模样。鬼魂不需要食物，村子里也就不再有袅袅的炊烟。至于那些看起来年幼的孩子，其实都已经是十四五的少年。因为常年困在这阴森的村子里，自然身上也多了几分阴诡之气。
他们最初半年需要一个灵魂，后来缩短到四个月，三个月，最近甚至一个月就要抽取一个灵魂。前几天正在期限快到的时候，谢茹夫妇恰好进了这个村子。心急的村人直接动手斩杀了谢茹丈夫，连同他的灵魂一起彻底毁灭，又把还怀着身孕的谢茹关在祠堂，准备月圆之夜抽取她的灵魂。
而此时明楼阿诚恰好为救谢茹进入了这个村子。郑林看出他们修为不凡，知道不能轻易对付，便打算将人留下十五启动大阵直接斩杀。强大的灵魂也能让村子多支撑一段时间。恰巧此时明台和王天风也走进了亡村，郑林一见明台便知这是下一个八字属阴的灵魂。两个属阴的灵魂和三个修炼之人作为祭品，不仅能让村子支撑更久，或许还能带来些许的转机。作为村长，他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你们这些人不是一向自诩为善人，甘心以一身换天下人的吗？”郑林放肆地笑道，“那么就请诸位为我们献上自己的灵魂，我们感激不尽！”他一抬手，“动手！”
“等等！”一旁的谢茹突然开口。她一把扯住身旁一个村人的手，“你们不是要灵魂吗？有我一个就够了，你们放过他们吧！还有，你们要我的灵魂可以，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你们等我把他生下来，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她最后近乎发疯一般地哀求着村人，声嘶力竭。
郑林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和被她拉住的村人。
那人低头看看谢茹，一把抽出手，“但是如果现在不杀你们，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比起你们的命来，我还是更想要自己的命。”
那人一抽手，谢茹一下子坐在地上怔怔说不出话。她茫然地看着面前所有的村人。那些人有的冷漠地回望向她，有的人转过了头不想对上她的眼睛，还有的人不耐烦地低声咒骂着。
“唉，早说当初不该干那些事的……”
“磨叽什么啊，还不赶紧动手。一会儿时间过了咱们都要完蛋！”
“跟他们废话什么……”
议论四起，却没有一个人为谢茹或是明楼四个说一句话，更不要提站出来阻止。
谢茹绝望地哭，忽然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我跟你们拼了！”
女人为母则刚。
谢茹现在的的确确是想豁出自己的命不要，保住肚子里这个孩子。
但谢茹又怎是身强力壮的村人的对手？只是冷冷一推，谢茹便再次跌坐在地上，咬着下唇浑身发抖。
明台看不下去了，大声道，“你们还是人吗？大不了先用我的灵魂！”
郑林冷笑着看他，“第一，我们现在的确算不得人。第二，你们两个今天都要成为祭品，一个也别想跑！”
他不再说话，背过身去双手上举。所有村人跟着他做同一个动作，大阵瞬间加速运转。
正在大阵运转之际，明楼四人突然出手，蓬勃灵力一击而出，却被大阵狠狠弹回，四人一下子倒在地上，口中吐出鲜血。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了！”郑林大笑，“受死吧！要怪，就怪你们不该进我亡村！”
大阵威势笼罩到谢茹身上。头发凌乱的妇人浑身哆嗦，低声抽泣。为她死去的丈夫，也为她无缘的孩子。难道一切都怪自己命格不好，偏偏是这属阴的八字？
大阵开始抽取谢茹的灵魂。她双眼紧闭，双手无力垂在身侧，跪坐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明台攥紧了拳低吼。他后悔自己没能好好学习法术，现在甚至还因为命格拖了后腿。他痛恨自己居然无力去救一个孕妇，而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阿诚心里也不好受。当初也许就该拦住大哥，不让他来。明明有一个被打到魂飞魄散的灵魂为示警，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如果准备的充分一点再进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他更加愤怒为什么这群人会如此丧心病狂，连一个孕妇的灵魂都不放过，甚至不顾她腹中尚未来得及看一眼人世的胎儿。
而明楼和王天风此刻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明楼手中正在比划一个再复杂不过的手印，不知何时就会放出。而王天风浑身所剩不多的灵力正缓缓运转，隐隐有种护住众人之势。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就会这样进行下去的时候，变故突生。
谢茹白色的灵魂隐隐从身上浮出，青绿色的鬼气包裹着她的灵魂，眼见就要抽取出来。
突然一团金光从谢茹鼓起的肚子上透出，隐约是婴儿在母亲腹中的样子。坚不可摧的大阵突然剧烈抖动，鬼气迅速消散。而谢茹的灵魂也失去了外力的拉扯回到体内，她本人倒在地上紧闭双眼。
亡村众人应声倒地，身上鬼气逸散，身形在空气中渐渐变得模糊。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只有郑林跪坐在地上半晌不语。
就在村人即将消散殆尽之际，郑林突然疯狂地嘶吼，“为什么？为什么啊？啊——”他仰天长啸，魂魄也在这喊声中渐渐消散，下一刻大概就要魂飞魄散了。
而引起这场巨变的金光，此刻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明楼四人先是惊讶，而后迅速反应过来。明台和阿诚跑过去扶起地上的谢茹，搀着她往外跑去。祠堂剧烈摇晃，却不是即将坍塌的那种摇动，而是渐渐扭曲。
几人飞速往村外跑去。先前弥漫的雾气已经消失，但路却模模糊糊。他们依靠来时的记忆跑向村口，一路风景都在空气中诡异地扭曲着，渐渐消失不见。
待到几人跑到村外喘口粗气回望时，曾经诡异的村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渺渺茫茫的青气在地上盘旋，越来越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台忍不住问道。
“那团金光……难道是抽取谢茹灵魂的时候带动了她体内胎儿灵魂的形成？新生灵魂的新鲜灵气，是他们绝对无法承受的。连同新灵魂诞生的天地之力，直接毁灭了这个鬼村？”王天风猜测道。
“很有可能。此外，这禁法应用多年，恐怕大阵早已不堪重负，摇摇欲坠了吧。加上咱们刚才的攻击，此刻破碎，也是有可能的。”明楼补充道。
而阿诚蹲在谢茹边上用手去试她的鼻息，“大哥，人好像还没有死。”
“……她应该不会有事。而且她这孩子的灵魂提早产生，将来必定灵力充沛，是个修炼之人。”明楼走过去道。
“这群人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活该。”明台看着空荡荡的地面道。
“如果他们一开始不作恶杀人妻儿，也不会引来那人的报复。如今他们要抽取谢茹的灵魂，却意外导致胎儿灵魂被引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亡村，呵，真是一语成谶。”王天风道。
“……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明台又道，“这村子这么多人，为什么就没有来阻止他们？难道他们都没有良知吗？明明过去他们杀人还有人劝阻吧?”
不等王天风或明楼回答，阿诚开口，“杀人劫财，是为了生活下去。而抽取灵魂，却是为了活下去。他们或许可以为陌生人牺牲一些生活的幸福，却不会牺牲自己的性命。”他淡淡道，“你没听那人说吗？比起我们的命来，他更加珍惜自己的命。”他看着一望无际的空地，远处是隐约可见的城，“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自私，贪婪，本身就是人的一部分，贪生怕死，先己后人，这就是我们。”
阿诚笑得有些冷。他原本应该是个温和的人，但亡村众人的所作所为让他仿佛又回想起来十岁以前的生活。饥寒交迫，受尽冷眼。在场几人只有他是真正尝过了人间冷暖——人性的冷漠和罪恶，他最有体会。
就在阿诚心底泛冷的时候，明楼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明明隔着衣服，阿诚却仿佛能感受到明楼手上传来的暖意，“但是总会有人愿意为别人付出自己的生命的。总有人愿意。”
“是。总有人愿意。”阿诚一怔，低声笑道。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略了明楼的弦外之音。他仍旧思索着人情的冷漠，以及书房里的秘密。
明楼叹口气不再说话。他心里还记挂着随亡村一同消失的那间书房。阿诚究竟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才会导致他心神不宁？明楼心中认定，那就是问题的关键。然而此刻，已经无从寻找。
【短歌行第五篇·生死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