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瓜乌龙

孙杨最后一次见到朴泰桓，是在八月九日晚上的游泳馆。

彼时朴泰桓已经结束了100m的预赛，三十二名的成绩，注定无缘决赛。

孙杨看着朴泰桓慢慢地往游泳池边走过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突然明白了那天朴泰桓为什么邀请他下水游泳。

有一些交流，只有水能明白。

于是孙杨也指了指身旁的泳道。朴泰桓一愣，笑笑跳下来。

游泳馆晚上没有几个人，也就比白天安静许多。两个人耳边只有哗啦啦的水声，脑子里什么也不必想，只是一次一次地划水，一次一次地转身。

孙杨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过去与朴泰桓在赛场上并肩的日子，他们两个在相邻的泳道，自己可以随着朴泰桓的速度去游，紧张又安心。

他有时候会荒诞地想如果这条泳道够长，他就能和朴泰桓一直一直游下去，不需要上岸面对任何的赞赏与批评，欣赏与质疑。

如果这条泳道够长，他就能一直跟在朴泰桓旁边，就像过去的十年里他不停地追逐着他，直到追上然后并肩。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十年过去。

他第一次看见朴泰桓就认定这是他一生的对手，即使有更耀眼的菲尔普斯在前面，他仍旧将朴泰桓当做自己的偶像。

那时的孙杨，以为自己将用一生的时间去追逐远远游在前面的朴泰桓。

2008年北京奥运会，孙杨铩羽而归。2010年广州亚运会，孙杨开始慢慢让朴泰桓认识他。2012年伦敦奥运会，孙杨以更耀眼的光芒站在朴泰桓身边。2014年，孙杨笑着在泳池边递上了生日蛋糕。2016年里约奥运会，孙杨的旁边少了朴泰桓。

原来一切从开始到结束也只有这么短短几年时间而已。

有些话，不需要人来说，孙杨自己也明白。朴泰桓年龄的增长，身体状况的下降，会让他越来越少地出现在赛场上。尚处在巅峰期的孙杨需要更加强大的对手，更加耀眼的偶像。

可是岁月磨平了孙杨的棱角没有抹去他的倔强，他始终有这么一个偶像，即使旁人看来他早已不需要他。

孙杨不知道朴泰桓还能游多久，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游多久。即使他对着媒体笑着说自己要游到2022年，说自己要一直一直坚持下去，可他心底明白这一切其实并不是由他掌控的。

十几年的游泳经历，看似带给了他无限的名利和荣耀，可那都是虚浮在外的。孙杨真正得到的，是一身的伤痛和疲惫的心脏。身上的伤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游多久，心脏的疲惫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朴泰桓说游泳是他的命运，游泳又何尝不是孙杨的命运。天赋异禀的人有更多的机会，残酷的是他们大多数以天赋为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地不去挣脱。

孙杨常常想，等到自己再也游不动的时候，就找一片水跳下去，然后克制住手脚的动作，慢慢沉入水里。

就算是死，他也想死在水里。

孙杨想，朴泰桓大概也会有一样的想法吧。

朴泰桓其实已经累了。游一百米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的疲惫，今晚长距离的练习更让他明白，教练说的是对的。

他已经无法承载即将到来的一千五百米了。

他看着孙杨流畅地在水里游动，动作优美而娴熟，心里也感到心酸。那不仅是年轻的资本，也源于无人放弃他的幸运。

游泳运动员，一天不练，三天的训练都是白费的。长时间的禁赛和非正式的训练，朴泰桓明白自己早就不是原来那个朴泰桓了。他的天赋被时间一点点冲淡，身体被流言蜚语拖累，无法抗衡迎面而来的逆流。

他在河里被河水冲着慢慢往后退。

朴泰桓看着孙杨往前游，快到他已经追赶不上。

他心底开始慢慢形成一个悲凉的想法，他大概追不上孙杨了。

孙杨仿佛是他生命中从后面赶来的过路人，气喘吁吁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跑一段，带着他跑一段，然后自己继续往前跑。

而他将用越来越慢的速度去眺望孙杨的背影，最后开始漫步走自己的路。

这是相交直线必定的分别。

朴泰桓慢慢停止了动作，扶住了泳线。

孙杨很快发现了朴泰桓的停止，游过去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朴泰桓仍旧带着笑，“Sun，maybe I can’t take part in the game. I’m too tired.”

孙杨惊讶地看着朴泰桓，似乎想要问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朴泰桓笑了笑，伸手去拍孙杨的肩膀，然后有些惊讶他的体温，“You’ve got afever!”

孙杨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补上一句，“But I’ve got medicine.”

“Take care of your health.”朴泰桓不放心地叮嘱，然后过了一会儿道，“I have to leave.”

孙杨点点头。在朴泰桓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孙杨突然喊道，“Park！”

朴泰桓回头，却见孙杨很紧张地问道，“Will you take part in theTokyo Olympic Games？”

也许不会了。朴泰桓很想这样告诉孙杨。那时我已经成为游泳池里的老人，怎么还有机会同别人一争高下？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说。

只要他答应孙杨，孙杨就会像原来一样努力，然后站到比原来更高的位置。他会变得更好。

于是朴泰桓笑着点了点头。这对他来说不难，他已经习惯用微笑来表达所有的情绪了。

孙杨松了口气，把手伸过去，示意朴泰桓握手承诺。

朴泰桓伸出手去，两只手在里约再次相握，为的是四年后的重逢。

尽管两个人都对这重逢不报任何希望。